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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伟大的艺术也无法将我们从消费主义的黄粱美梦中叫醒,但仍要感谢它

T China T 中文版 2021-03-16


「消费」一词的诞生是背负着些许负面意味的。在英语中,「消费」(consume)一词可追溯至 14 世纪,几乎所有有案可稽的证据都显示,这是个不折不扣的贬义词,意指挥霍、用尽、浪费、损毁。但在后现代社会,消费已成为一种获得愉悦的活动形式,有闲阶级热衷消费与功能和适用性关联薄弱的高价商品,许多人唯他们马首是瞻,即使财力有限,也亦步亦趋,希冀此种效仿能够成为阶级跳跃的敲门砖。

在《有闲阶级论》中,Thorstein B Veblen 首次提出了「炫耀性消费」(Conspicuous Consumption)的概念,指以表现财富为目的而花费于商品或服务,以此来维护或获取其社会地位的消费行为。这一过程中消费的「炫耀性商品」,即是今日统称为「奢侈品」的商品和服务 —— 很大程度上,其适用性可轻易被取代,但它们附属的用以凸显身份、地位、荣誉感,以及满足心理炫耀意识的隐形价值则难以被取代

André Butzer,《光,色彩与希望:纳萨海姆系列油画之六》,布面丙烯


消费主义既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道德思考与社会辩论,也为艺术领域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灵感和想象。起初,艺术与消费主义之间的关系扑朔迷离:之于消费主义,艺术像是它的一体两面 —— 既赞美又批判;艺术家们着迷并好奇消费塑造社会的方式,却又无法忍受工业生产平庸且赤裸的本质。兴起于 20 世纪 50 年代的波普艺术,将这种矛盾性如实地记录于画布上。波普艺术以大众熟知的图像和产品为灵感来源 —— 知名品牌标识、漫画、广告、杂志 …… 无所不为其所用。沉浸在平凡中,艺术家创造了博物馆和画廊过去不存在的艺术形式:艺术作品只谈论最日常的体验,但这一切又都与资本主义、市场、消费、欲望息息相关。这种怪异组合,既像是现代生活的颂歌,又通过意象挪用的微妙讽刺,完成了对社会环境的隐晦批判。


不同于波普艺术对消费文化的嬉笑怒骂和不明朗的自相矛盾,之后活跃的一代艺术家明显采取了更加果断的敌对立场。他们不再满足于从表面批判,而开始从内部解构。Gabriel Kuri、Josephine Meckseper、Irina Korina、Martin Basher …… 一众当代艺术家都在以各种方式和视觉概念质疑消费主义,探索消费在构建社会身份过程中扮演的角色。

由于广告在消费文化机制的延续和推广方面至关重要,因此,不乏大量艺术家将其作为创作的主题。有「街头艺术教父」之称的 Ron English 自上世纪 80 年代初开始发起非法公共艺术运动,并多次参与「广告牌解放阵线」(Billboard Liberation Front)运动,通过文化干扰和篡改广告牌关键字,从根本上改变信息,创造颠覆性的政治宣言。另一位通过街头艺术声名大噪的艺术家 Banksy 同样对消费主义嗤之以鼻。2005 年圣诞节前后,Banksy 创作了《耶稣基督与购物袋》(Jesus Christ with Shopping Bags)。在作品中,疲累不堪的耶稣被固定在一个看不见的十字架上,双手提着购物袋,宗教意味裹挟着的反讽呼之欲出。2015 年,他策划了短期艺术项目「迪士马乐园」(Dismaland)—— 破烂的城堡、扭曲的小美人鱼、丧尸般冷淡的工作人员,这个反乌托邦乐园的每个角落都散发着对政治的冷嘲热讽。奢侈品以及时尚品牌,也无法逃脱艺术家的辛辣尖锐:在艺术家「点子大师」Dotmasters(原名 Leon Sessix)眼中,来自 Chanel、Gucci 或是 Louis Vuitton 的包装袋,无非是他装颜料的临时工具包。


如果说「潮流」是消费主义的产物,那么攻击消费主义又何尝不是一种现当代艺术潮流?当艺术家高喊反消费主义时,这种誓死批判的本质是什么?为何其中总散发着挥之不去的讽刺意味?后资本主义的逻辑是将任何潜在的反叛升华,化敌为友。由此不难看出,每一件艺术品一旦被展出和出售,与任何商品无异,只是产品。正如哲学家 Walter Benjamin 指出的那样,艺术和文化变成为了适应资本主义利益而被共同利用的产品,而大规模生产和复制艺术的条件早已剥夺了其作为个体单位的功能。艺术本身既然已经成为一宗可以买卖的交易品,难道不意味着消费主义已成功将其吞噬、消解,后又反吐出了那个声明想要批判它的东西吗?Banksy 的《女孩与气球》(Girl with Balloon)以 140 万美元成交或许就是一个例证,任由他隐姓埋名或是自毁画作,也早已无法将艺术从消费主义中摘得一干二净。


德国艺术家 André Butzer 则用一种相对温柔的态度对待消费主义。他通过对两种不同语境 —— 德国传统与美式文化的吸收,在艺术领域开创了独树一帜的个人风格。在画布上,Butzer 徘徊于梦想与现实之间,通过对德国民族历史的追溯、对荷尔德林诗歌的共情,以及对 Walt Disney 创作的衍生,展望了一种人类生命的不朽生活。无疑,这是托生于画布空间的乌托邦。「纳萨海姆」(NASAHEIM)系列是 Butzer 经年探索的成果之一,NASA 是美国宇航局的缩写,代表遥远、未知、不可触及,heim 是德语中的「家」,是咫尺范围之内的熟悉与安全。这两者的结合,既内指了艺术家未受外界侵袭的精神领地,又可以外拓为远近之间的创作自由。这一特别的存在使得 Butzer 能够挣脱世俗的束缚、超越时间的桎梏,游走于天地之间,恣意驰骋。

André Butzer,《光,色彩与希望:纳萨海姆系列油画之一》,布面丙烯

Butzer 以大型新表现主义作品而闻名,这种风格通常被定义为「科幻表现主义」,尽管画作中时常出现具体且讨人喜爱的卡通形象,但这种介于抽象和形象化之间的叙述,却总是在探寻生命的灵韵与现代性危机,如艺术家所言:「不要相信天花乱坠的炒作。通过在场、参与和社群去寻找真相。拒绝被量化,并成为一个危险的存在,拥抱危险。科学并非真实。振动终将回归,使一切不实、拟真、量化与弃神之物湮灭。」

在批判消费主义的道路上,Butzer 既未成为圆滑的自相矛盾者,也没有过激地奋力叫喊。他用自己的方式,适度地抵御,坚定地思考。即使在具有膨胀效果的童趣人物以及人为的超越道德表达之间,仍存在一定程度的拉锯与抵触,这种对抗最终将归于观者超脱主观臆断的漫长凝视。正如他笔下眨着超大眼睛的人偶,似在告诫着:在意识形态的轰鸣中,责备、气恼、愤怒都是最无力的表达;鉴于光和色彩仍在,我们的希望仍在;保持亲历、保持不被轻易定义,保持能飞到外太空却仍记得重返家园的勇气。


在极尽所能凸显个性化的今天,炫耀性消费、对奢侈品的追逐、对有闲阶级的向往,这些行为背后的诱因无非是希望塑造一个独一无二、不可复制的自我。但在社会经济层面而言,所谓的「我」,不过是大众一分子,挣扎良久,却仍是去个体化的抽象形体。这与几十年前 Aldous Huxley 笔下《美丽新世界》中的阿尔法、贝塔们(故事中被划分为高级种姓的人)并无本质差别。这样的说辞着实让人失望,而我们的确时常对太多存在的事物失望。面对社会现实,艺术总是具有更敏锐的触觉和更无畏的表达,这是它存在的价值和力量。但艺术并不是良药,它无法消解消费主义及其催生的一切产物;艺术的存在和蓬勃,也并非沦为某一种工具或手段。消费为反消费主义而生的艺术或许具有相当分量的自我嘲讽,将人性中愚笨迂拙的一面暴露无遗,但乐观点说,这种「无意义」也不失为一种意义。或许再伟大的艺术也无法将我们从消费主义的黄粱美梦中叫醒,但仍要感谢它,因为至少在梦里,它用力地敲了一下我们的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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